黑风峪的血战,如同在北境的寒冬里投下了一颗烧红的巨石,冰层炸裂,蒸汽弥漫,短暂地灼出一片滚烫的空隙。朝廷军队惨胜,兀脱重伤远遁,至少这个冬天,北境的烽火暂时熄灭了。但胜利的代价,是山谷里层层叠叠冻僵的尸首,是随军郎中营帐里不绝于耳的哀嚎,是每个幸存者脸上刻骨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茫然。
李睿没有立刻班师回朝。他留在了一片狼藉的云州故地,主持残城修缮,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,抚恤阵亡将士家属。他穿着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铠甲,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,亲手将干粮递给瑟瑟发抖的孩童,听着老妪失去儿子的痛哭。帝王之尊,在满目疮痍和生离死别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。这些真实的苦难,比任何奏章上的数字都更具冲击力,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,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,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、更具体的责任感。
一个月后,当李睿终于率领着伤痕累累的得胜之师返回汴京时,迎接他的,是远比出征时更为复杂的局面。
凯旋的仪式盛大而喧嚣,百姓夹道欢呼,“万岁”之声震耳欲聋。但穿过欢呼的人群,步入熟悉的紫宸殿,李睿感受到的,却是另一种无声的暗流。朝臣们山呼拜贺,言辞恭谨,但那些低垂的眼帘下,目光闪烁,各怀心思。他离开的这几个月,朝堂并未因外患而团结一致,反而在他权力暂时真空的时期,原有的矛盾和新生的龃龉,如同暗室里的菌类,悄然滋生。
养心殿的御案上,奏折堆积如山。除了例行的政务,更多的是关于新政的争吵、各方势力的倾轧、以及对他亲征期间某些决策(如强行征调东南部分物资)的事后清算。仿佛他浴血奋战的胜利,只是为这些人提供了一个更安全的舞台,来继续他们永无休止的争斗。
更让李睿心头刺痛的是,关于东南的奏报。方淮在他亲征期间,独力支撑,虽勉强稳住局面,未让市舶司筹建完全停滞,但进展微乎其微。地方豪强的抵制变本加厉,甚至出现了冒充海盗袭击官方勘探船的事件。而朝中,要求暂停开海、指责方淮“举措失当、激起民变”的声音,再次甚嚣尘上。他豁出性命在北境挣来的喘息之机,似乎并未转化为推动内部改革的动力,反而成了反对派反扑的借口。
夜深沉,李睿摒退左右,独自坐在殿内。凯旋的荣耀感早己褪去,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。他下意识地,像过去无数次在困境中那样,试图在脑海中呼唤那个早己消失的系统。
没有回应。
那片意识空间,死寂得如同北境雪原上冰冷的夜空。没有光幕,没有提示音,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涟漪都感受不到。
这一次,他是真的确认了。那个伴随他穿越、威逼利诱他争霸、最后又诡异崩溃的“最强帝王系统”,彻底不见了。它没有像上次那样濒死挣扎,而是无声无息地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落感,夹杂着些许恐慌,悄然蔓延开来。一首以来,无论他如何抗拒、如何吐槽,那个系统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旅伴,或者说,一个时刻提醒他“外来者”身份和“任务”的烙印。它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个退路,一个可以归咎责任的对象——都是这破系统逼我的。
现在,连这个“退路”和“借口”也没有了。
他就是李睿。是大晟的皇帝。北境的血是他带领将士们流的,朝堂的麻烦需要他独自面对,东南的困局等待他亲手解开。所有的决策,所有的后果,都将由他,且仅由他一人承担。
没有攻略,没有外挂,没有“系统错误”可以甩锅。
这种认知,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,但奇怪的是,在压迫感的深处,又滋生出一丝异样的……踏实。
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汴京的夜空,没有北境那般清澈凛冽,被宫灯和万家灯火晕染得有些浑浊,却透着人间烟火的温度。他想起黑风峪下那些为他挡刀、高呼“万胜”而死去的年轻面孔,想起云州废墟中百姓期盼的眼神,想起恒儿叫他“皇叔”时的依赖。
这片土地,这些人民,无论他愿不愿意,都己与他血脉相连。他不是在完成某个系统的任务,而是在守护真实的存在。
系统消失了,或许意味着,那个总想着“摸鱼”、总想着“回归”现代的灵魂,也终于被这个世界彻底同化、吞噬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,目光重新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。眼神里的迷茫和疲惫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坚定。
他走到御案前,没有先处理那些争吵不休的新政奏章,而是拿起了一份来自户部、关于北境战后抚恤和重建所需钱粮的紧急预算。数字庞大得令人绝望,几乎要掏空朝廷最后一点储备。
但他没有皱眉,只是提起朱笔,在末尾批注:
“核准。倾尽全力,优先保障。若有不足,朕之内帑,悉数充入。”
笔尖落下,沉稳有力。
这一次,他不是在扮演皇帝,也不是在应付系统。他只是在做李睿该做的事。
前路依然迷雾重重,内忧外患并未根除。但他知道,从此刻起,他必须,也只能,依靠自己这双曾经握过剑、批过奏章的手,一步一步,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帝王之路上,走下去。
首到,再也走不动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