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既然如此,”我微微颔首,心中已有了决断,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先跟上她看看吧。如果这真的是一个陷阱,那陷阱的中心,往往也是秘密的核心所在。
我被她引领着,穿过一条条典雅整洁、两旁林立着各式精美乐器店铺的街道。这里仿佛是一座巨大的、活着的乐器博物馆,从常见的古琴、三味线,到相对罕见的筑、筚篥,甚至还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、造型奇特的异域乐器,应有尽有。店铺里的匠人们,都在各自的案前,低头专注地打磨、调音、绷弦……他们的动作一丝不苟,精确得如同钟表内部的齿轮,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而古老的仪式。
但奇怪的是,我听不到任何敲击、打磨或者调试琴弦的声音,只有那永恒不变的背景琴音,如同薄纱般笼罩着一切。
最终,我们来到了镇中心那座最为宏伟的建筑——音乐堂。和四周格格不入,它像一头匍匐在暮色中的黑色巨兽,层层叠叠的飞檐在最后一缕夕阳下勾勒出庄严肃穆、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的轮廓。
少女在朱红色的、紧闭的大门前停下脚步,侧身让开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演奏即将开始,小姐,请进吧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将手按在腰间的日轮刀柄上,推开了那扇沉重的、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样的木门。门内,是一片近乎凝固的、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。借着从门缝透进的最后一缕微光,我看到巨大的观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,密密麻麻,鸦雀无声,如同无数沉默的影子。下意识地,我想要寻找一个靠近出口、便于撤离的靠边位置,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引导着,最终,竟然身不由己地,坐在了第一排最正中的那个席位上。
黑暗,如同冰冷的海水,瞬间将我彻底淹没。四周安静得可怕,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,以及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“沙沙”声。我警惕地握紧了腰间的日轮刀,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蛛网的、动弹不得的猎物。
舞台深处,一盏孤灯,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眼睛,无声地亮起。柔和的光线,恰好勾勒出舞台中央一道巨大的、绘着朦胧山水图案的屏风轮廓。屏风后,一个模糊的人影端坐着,怀抱着一张古朴的琴。琴声,再次响起。
这一次,不再是街角茶舍那般私密的倾诉,而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、华丽而磅礴的演奏。那音符,时而如高山之巅的流云,清澈空灵,不染尘埃;时而如狂风骤雨过境,激昂澎湃,涤荡心魂;时而又如月下花前的情人低语,缠绵悱恻,柔肠百转。
我的心神,再一次,彻底被这绝美的音乐所攫取。我仿佛看到了一幅幅流动的、充满了生命悲喜的画卷:春日里樱花于枝头怒放又骤然凋零的短暂绚烂;夏夜里流萤在草丛间明明灭灭的静谧孤寂;秋风中红叶如血般燃烧又终将坠落的萧瑟壮美;冬雪下寒梅于绝境中傲然绽放的凛冽风骨……那不仅仅是音乐,更是一个灵魂,在用尽他所有的才华与积攒了一生的情感,向我——或许是他想象中的那位“知音”——描绘着他所看到的世界,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与渴望。
我完全沉醉其中,忘记了时间,忘记了任务,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一个危机四伏的鬼域。我的灵魂,仿佛正随着那琴声,一同飞翔,一同哭泣,一同在无边的黑暗中追寻着那一丝微弱的光明。不知过了多久,最后一个音符,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叹息,在空气中缓缓消散。
全场,依旧是一片死寂。
我猛地惊醒,如同从一场酣畅淋漓却又无比悲伤的大梦中挣脱出来。紧接着,黑暗中,响起了雷鸣般的、整齐划一的掌声。
我随着散场的人流一同离开音乐堂。走出那扇雕花木门的瞬间,仿佛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,回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现实。
不出所料,那个水粉色和服的少女,果然如同算好了一般,正微笑着等在后门的阴影里。
“远道而来的客人,小镇偏僻落后,没有客栈能为您提供歇脚的地方。如果不嫌弃,还请随我来。”
“音乐堂四面八方都能进出,”我看着她那毫无瑕疵、在月光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的微笑,声音冷得如同刚从冰水中捞出,“你怎么知道,我会从后门离开?”
“您是奏者大人的贵客,”她的笑容不变,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,“自然要得到与众不同的、无微不至的关照。”
到底是因为我是“贵客”,还是因为我是即将被拆解、分析、然后收藏起来的“猎物”,才会得到这份“重点关注”?眼前的少女,连同这座被音乐笼罩的小镇,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、精心编织的诡异。
但我此行,就是要把这层层叠叠的、华丽而虚假的锦缎面纱,彻底撕开。
我跟着她,走过几条弯弯绕绕、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石板路。月光洒在那些紧闭的店铺门窗上,反射出冰冷的光泽。白天那些栩栩如生的乐器和专注的匠人,此刻都如同沉睡了一般,寂静无声。整座小镇,像一个巨大的、停止了运转的八音盒。最终,我们来到了一座掩映在茂密竹林深处的、独立的精致小屋前。竹叶在夜风中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是这座小镇里,除了那背景琴音之外,我听到的唯一的、属于自然的声音。
“这里便是为您准备的住所,请好好休息。明日午后,大师还将为您献上新的乐曲。”少女再次行了一礼,便如同融化在阴影中一般,悄无声息地退去了。
我推开绘着淡雅兰草图案的纸门,屋内的陈设雅致而简洁,一尘不染。空气中,甚至还点着安神的、上好的白檀熏香。一切都布置得无可挑剔,却也冰冷得像一座精心布置的、无人居住的样板房。我没有丝毫放松。我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从天花板到地板缝隙,确认没有明显的陷阱和监视的痕迹后,才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。我将今天的所见所闻,从那诡异的琴声共鸣,到这如同囚笼般的小镇,以及那若有若无、被刻意掩盖的鬼气,都尽可能详细地写下。然后,我走到窗边,对着夜空,发出一声模仿鸟鸣的、低沉的呼哨。片刻之后,春告如同黑色的闪电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手臂上。
在纸条的末尾,我用尽力气,蘸着墨汁,重重地写下了最后一句:“此地……凶险异常,但仍未找到确切证据。”看着春告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,我稍微松了一口气。现在,我需要做的,就是尽可能地,揭开这座小镇的真面目,找出那个隐藏在完美乐声之下的、真正的“鬼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