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承瑾凝视着老庖正那行云流水、精准利落的手法,那沉稳的身形与翻飞的手指,不知为何,竟在他眼前隐隐与另一个迅捷如风、手持短刃,烹羊炙肉的身影重叠起来。那影子一闪而逝,快得抓不住痕迹,却在他心底投下了一丝微澜。
不待他深究,庖正已再次净手,于食案前肃立,请二王揭晓第二道风味。
只见小童们悄然上前,将先前盛有素鳞的黑漆托盘尽数撤下。取而代之奉上的,是另一批托盘,其上所盛,竟是十二只形态各异、雕工朴拙的乌木小兽。它们或蹲或立,姿态生动,虽无声,却仿佛凝聚了山野林间的勃勃生气。
庖正沉静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宁寂:
“二位殿下,山海之宴,循序而进。前味已启灵窍,此间乃‘地载天覆之馔’。盘中诸兽,各表一方风物,再请殿下,拈兽定肴。”
李玺听了,哈哈一笑,语气中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期待:“这轮本想要只羊,谁知上轮撞到了螃蟹,现在只能改改样了。也罢,既来之则安之,正好尝尝他家这散养的小野猪,滋味究竟如何。寻常之物,方见庖正手段高低,不是吗?”言语之间,捏起那只憨态可掬的乌木小野猪的兽雕,在手里把玩。”
“其实此间既敢将食材列出任选,自有法子将其中特性中之以和,景深多虑了。”萧承瑾伸出修长的手指,看似随意地从盘中拈起了那只身形蜿蜒、身刻团花的乌木小蛇。
他指尖摩挲着蛇身的花纹,目光却未看向李玺,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手中的小蛇,声线一如既往的沉稳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我曾闻南地多奇珍,尤善治蛇馔。东奥境内,却无庖正精于此道。”他略作停顿,眸中透出一缕忧伤,但很快又漾开了,“今日,便借此机缘,替东奥,尝一尝这‘龙肝’之味,亦算是……长长见识。”
李玺见萧承瑾竟拈起那木蛇,眉梢一挑,脸上玩味的笑容更盛,拖长了语调道:“哟!——真没想到,允棠你还有这般胆色,敢碰这滑不溜秋的长虫。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低了些,却恰好能让萧承瑾听得清清楚楚,语气也随之染上几分政客的精明与锐利:
“不过嘛,说起这南方……嘿,最近那锦源,可是因为紫锦的事儿,在九丘会上出尽了‘风头’。各国采买的使臣都快把四方馆的门槛踏破了,价格更是水涨船高。这可是你有意为之?”
李玺此言一出,雅室「南山」内,空气仿佛骤然凝滞。窗外的松涛泉吟似被隔绝,唯有铁板下烈火逼出油脂,滴入炭中发出的噼啪微响。
萧承瑾执起酒盏,在指间缓缓转动,目光悠远,似在观瞧盏中流转的蜜光。
“旁人或许不知,但我从未有心瞒你。”他声线平稳,却字字清晰,“锦源所请的通商条款,若对东奥放开,实则是削我根基,以肥他人。届时诸国效仿,东奥的关防便形同虚设。”
他抬眼,目光清冽地看向李玺。
“此事,关乎国本,不能因赫渊一人,而倾覆国之财赋。我能做的,便是以私帑购入些许,令其有利可图,保赫渊在锦源不至受苦。那些布匹,穿用也好,赏赐也罢,不过是物尽其用。”苦笑一下,又道,“若说‘有意为之’,这便是了。至于如今这番‘风头’,确非我所料。但无论如何,能换得赫渊处境稍缓,便足矣。”
“昔日东奥在这会盟期间,何等门庭若市。如今你却闭门谢客,倒真是门可罗雀了。”李玺摇头晃脑,语气似叹似讽。
萧承瑾闻言,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似冷嘲,又似解脱。
“门庭若市时,往来皆是无谓之应酬。如今门可罗雀,反倒能看清些人,做些正经事。”他话锋微转,“景深可知,那锦源的紫锦虽好,内里亦有高下。以紫根草染就的淡紫,色韵天成,最为难得。据闻此草生于山野险峻之处,采集非易。假以时日,此锦必为奢中之绝。”
李玺眼中精光一闪,抚掌笑道:“好个允棠!无人滋扰,你竟连这等微末之事都洞察于心。这南国的‘龙肝’确是美味。”
说话间,庖正已命小童将菜品奉上。
于李玺案前,先是一盏荪胶菰米羹。汤色清浅,却隐现胶质的光泽,其中竹荪如纱,菰米如珠,清气与醇厚并济,正是山野与家畜风味的绝妙调和。
与之匹配的佳肴“松涛炙彘”也震撼登场,那巨大的、烤得焦黄油亮的野猪前肘,并非盛于寻常盘碟,而是置于一块宽大古朴、带着苔痕与松脂香气的老松树皮之上。粗犷的原始气息与澎湃的肉香一同袭来,令人未食先醉。
为萧承瑾端上的是一只厚实的土陶碗,碗壁粗粝,触手温热。
碗中是色泽金黄醇厚的羹汤,汤质匀滑,光润不浊。羹中可见几颗洁白如玉、玲珑剔透的白玉珠(蛇丸),其间点缀着鸡丝与火腿丝,取其鲜咸,更有几缕嫩黄的姜丝与乌黑的木耳丝沉浮其中,增色添香。蛇骨的醇厚、老母鸡的鲜甜与陈皮的甘香交融在一起,没有丝毫令人不悦的腥气。
旁配着一块椴木板,上放有芭蕉叶折成的小舟盛着酥炸的“金鳞甲”、翠绿的柠檬叶丝与淡雅的白菊花瓣。萧承瑾拈起一片金鳞,入口酥脆,其声清响。将其放入羹汤之中,浸软片刻,又别有一番风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