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夜无眠。
窗外的竹林在微风中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,在这死寂的小镇里,竟成了唯一的慰藉。然而,这份属于自然的声响,却无法驱散我心中那越来越沉重的阴霾。
昨夜的探查,除了加深了我对这座小镇诡异本质的确认之外,并未带来任何实质性的进展。整座小镇就像一个巨大的、会呼吸的谜团,而我,只是在它的皮肤表面,徒劳地打转,始终无法触及其冰冷的心脏。
第三天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山谷中常年弥漫的薄雾,再次为汐音镇镀上一层朦胧而温暖的金边时,那悠扬的背景琴音,也如同约定好一般,分秒不差地再次响了起来。仿佛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死寂,只是一场被准时清除、不留痕迹的噩梦。街道上,再次出现了那些“镇民”的身影。他们依旧面带微笑,举止优雅,继续上演着祥和的完美戏剧。我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和服,将日轮刀妥善地藏好,再次走上了汐音镇的街道。
经过前两日的观察与夜探,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:这座小镇的“真实度”,或许并非恒定不变。如果操纵这一切的是一个鬼,那么维持如此巨大、如此精密的幻境,必然需要耗费难以想象的精力。那么,这份“完美”的表象之下,是否会因为距离、或者时间的推移,而暴露出破绽?这一次,我没有在镇中心那些看起来最“真实”的区域徘徊。我深吸一口气,刻意加快了脚步,朝着与音乐堂相反的方向,向着小镇最偏远的、靠近山谷入口的边缘地带走去。我的心跳,随着脚步的加快,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。我在赌,赌我的猜测是正确的,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鬼,无法将他的“完美”延伸到这座舞台的每一个角落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。当我远离了镇中心的繁华地带,来到靠近山谷入口的一片荒废的田地旁时,眼前的景象,让我脊背窜起一股寒意。这里的“居民”,仿佛是预算不足的劣质仿冒品。一个正在“耕作”的“农夫”,只是机械地、以固定的频率,重复着同一个挥锄的动作,锄头扬起又落下,却总是落在同一块早已被翻得松软的泥土上,连一丝尘土都未曾扬起。他的眼神空洞无神,脸上甚至连伪装的表情都没有,如同一个被遗弃在田埂上的、劣质的稻草人,在无声地控诉着制作者的敷衍。而在不远处,一个坐在屋檐下“晒太阳”的“老妇人”,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微微前倾,仿佛被看不见的线吊着,一动不动。我走上前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在她眼前晃了晃。她的眼珠,没有丝毫的转动,如同两颗黯淡无光的玻璃珠,蒙着一层灰尘。一阵山风吹过,将她头上那顶用来遮阳的斗笠吹落在地,滚出老远,她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态,恍若未闻。他们甚至懒得再“表演”了。或者说,操控他们的力量,在这里已经衰弱到,只能维持最基本的“存在”形态。
我沿着小镇的边缘,走了一整圈。所见之处,皆是如此。这些处于“舞台”边缘的“人偶”,粗糙、简陋,仅仅是为了填充场景而存在,其虚假本质暴露无遗。然后,我开始缓缓地、一步一步地,向着镇中心走去。奇妙的变化发生了。随着我一步步靠近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音乐堂,周围的景象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,悄然按碎、揉捏、塑造成最完美的作品。那些原本动作僵硬的“人偶”们,开始变得“活”了过来。他们的动作逐渐流畅,表情逐渐生动,甚至开始彼此间进行一些简单的、虽然依旧听不到声音的“交谈”。
当我再次回到镇中心那条最繁华的街道时,这里依旧是一片“祥和”的景象。茶舍里,抚琴的少女指法灵动,仿佛带起了流光;店铺里,打磨乐器的匠人专注认真,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;街道上,往来的“行人”笑容可掬,步履轻快……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我初见之时。但此刻,这份完美在我的眼中,却只剩下一种令人作呕的、精心编织的虚假。我终于明白了。这座小镇,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偶剧场。所有的“居民”,都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。而他们的“真实度”,是以音乐堂为中心,向外呈环状递减的。更可怕的是,这份“真实度”,似乎还会随着我的移动而动态调整!无论我走到哪里,我周围一定范围内的“景象”,都会被优先渲染得无比逼真,以此来迷惑我的感官!
而那个隐藏在音乐堂深处的“鬼”,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——绝对是位技艺高超、心思缜密的提线木偶师!冷汗,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,不能露出任何异样。我若无其事地走进一家贩卖和纸的店铺,假装挑选着纸张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。
可一阵极其细微的、不和谐的“噪音”,突兀地插入了那永恒不变的背景琴音之中。那声音很轻,像是两根绷紧的丝线在相互摩擦,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、尖锐的质感。紧接着,一个充满了不耐烦与暴戾的意念,如同冰冷的针尖,直接刺入了我的脑海:“还没玩够吗,夜弦?这个猎物已经察觉到了。她的眼神……哼,和那些讨厌的虫子一模一样。直接动手,把她变成我的收藏品!”
这个声音……是鬼!而且极有可能不是那个弹琴的“奏者”!暴躁易怒,和琴音完全不相符。夜弦?这是奏者的名字吗?没等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,另一个截然不同的、带着深切悲伤与疲惫的、女性的意念,紧随其后响起,像是在哀求,又像是在无力地辩解:
“再等等……再等等吧,大人。她……不一样。她能听懂……我的音乐……或许……”
“或许什么?指望她来解救你吗?别忘了,你的‘领域’,你的‘音乐’,现在都属于我!没有我的允许,你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!”
第一个声音变得更加凶狠,“我只是暂时需要你这个能吸引‘知音’的、会唱歌的鸟笼而已。等我玩腻了,你的下场,和那些人偶不会有任何区别!”
第二个声音,沉默了下去,只留下一片深沉的、令人窒息的悲哀。
我的大脑,一片混乱。两个鬼?一个暴戾嗜杀,是主导者,称呼奏者为“夜弦”;而另一个,那个被囚禁的、拥有绝世琴艺的女鬼夜弦,竟然……是被胁迫的?他们的关系,并非我想象的那样?这个发现,比确认全镇为人偶更让我感到震惊与恐惧。
这意味着,我面对的,可能不仅仅是一个鬼,而是一个更加复杂、更加危险的局面。一个实力强大,能创造一整个小镇幻象的傀儡师,以及一个拥有特殊领域能力的、被囚禁的女鬼!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假装挑选好了和纸,付了钱(当然,人偶店主并没有真正收下),匆匆离开了店铺。我必须立刻将这个新的、可怕的发现,传回总部。
好在,我终于等到了归来的春告。
趁着在街角的无人的空隙,此时没有任何疑似人偶的物体在我附近。
“春告,”我轻声,却严肃地对它说,“用你最快的速度,立刻返回总部!告诉主公大人,汐音镇,确认存在两只鬼!主导者实力已经超过我能应付的范围,另一只名为‘夜弦’的女鬼拥有领域能力,疑似被胁迫!”春告似乎也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,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叫,便如一支离弦之箭,冲上了云霄。
看着它消失的身影,我心中的不安没有停止。刚才那两个意念的交锋,虽然短暂,却让我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信息——那个被称为“大人”的傀儡师,似乎对这座小镇拥有绝对的控制权。春告,真的能飞出去吗?但现在,我别无选择。
下午,当悠扬的钟声再次敲响,那名人偶少女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我的面前时,我压下心中所有的恐惧与厌恶,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微笑。
“远方的客人,大师的演奏即将开始,请随我来。”我像前两天一样,再次走进了那座如同怪物巨口般的音乐堂。在支援到来之前,或者说,在那个“傀儡师”彻底撕下伪装之前,我必须继续扮演好我的“知音”角色,尽可能地拖延时间。同时,我也必须想办法,弄清楚那个被囚禁的“奏者”夜弦,她究竟……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?她会是我的敌人,还是……一线生机?这一次,当我坐在那片黑暗而死寂的观众席中时,耳边响起的琴声,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更加浓重的、绝望的色彩。那琴声中,充满了不甘、怨恨,以及……一丝微弱的、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、对自由的渴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