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咳咳!小心!”他竟然出声提醒,看上去倒是眼神恳切,“刀上有毒,小心……”
那人早知如此,神色如常,只是斜眼看他,眼角眉梢全是讥诮:“重晚兄,我知你是会伪装爱做戏的,倒也不必为我上演这番表演了。我说了,我只是‘路过’,对你的性命不感兴趣。”
他的嘴角微微一落,笑了笑,微微一偏脑袋,重新将所有的情绪藏回黑暗中。
“是吗?”声音因为接连的咳嗽有些嘶哑,“那么大名鼎鼎的‘云女侠’,是怎么在这个月黑风高雨重的深夜,‘恰好’走进这间荒山老林中无灯的客栈的呢?”
那人歪着脑袋想了想,眉梢轻轻一挑:“命运——重晚兄,你我相遇,皆是命运。”
“‘命运’……”那个人的声音也隐约带了点儿模糊的笑意,“咳咳……这样的‘命运’确实很好……既然我们如此有缘,不知道小——云女侠可有兴趣听我讲述一个关于另一个命运之中的故事?”
窗外雨势渐盛,雷声一声催一声,大有不把苍天震破就不罢休的阵势。
那人笑看他,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,只用脚尖踢开一具尸体,勾出一条板凳,撩起下摆坐下了。
那人懒懒散散地撑着下巴,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那柄涂满剧毒的匕首:“重晚兄,虽然我是没有什么意见,但是你要是故事讲到一半就一命呜呼了,那对我这个听众来说,观感也太不好了吧?”
“咳咳……自然不会,咳……”他费力地喘息几声,不知何时何处摸出个银色面具戴在了脸上。
他挣扎着爬到楼梯旁挨着柱子坐正,长长的眼睫在面具上垂落的阴影之下,悄悄藏着一朵暗纹勾边的梅花,在遥远暧昧的一点灯火下,暖融融地盛开着。
他抬眼遥遥地看着她,笑意轻轻却不似雨凉,他说:“这个故事,不如从一开始讲起吧?”
她耸了耸肩,不置可否。
他看得出她的漫不经心,但他毫不在意,只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。
“那么,要从何说起呢?”他咳嗽几声,擦掉血渍之后,垂着眼睛,轻微一笑,“不知小……云女侠是不是还记得一个叫‘洛清川’的人?”
说罢,他又忍不住抬眼看她。
可她只是微微眯着眼睛,满脸的不解不屑:“怎么?说书先生这一行当,什么时候多了项听者问答的环节?”
他似是有些难堪,只胡乱地点点头,又咳嗽几声,看起来进气不如出气多,很是费力的样子:“那么,就从这个叫‘洛清川’的人卖身葬父开始讲起吧……”
应该要下雪的日子,天上却连一片阴云都没有,全都挤在了他焦黄皲裂的脸庞上。
没有雪的冬天格外的冷,刺骨的寒风张牙舞爪地赏了他一个又一个大耳瓜子,来势凶猛的饥饿又凶狠万分地朝着他的肠胃施加一拳又一拳的重击,上下攻势两相交加之下,打得他是头晕脑胀、眼冒金星,他只得扶着棵枯树休息了一会。
这棵树,形销骨立地杵在这满是狼藉乱坟林里。
这乱坟林虽说是“坟”,但坟地里看不见一块墓碑、地皮上不长一根草茬、土坑里不埋一具尸体,入目皆是被翻开冻硬、霜打得雪白的泥土,间或扔着几块碎布或骨片,显然是已经被逃荒大军洗劫过不止一遍了。
——但这里,对他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一个藏身之所了。
等眼前恢复清明之后,他低头扯下自己裤腰上的麻绳,一根细瘦短小的骨头从他脏兮兮、空荡荡的破布衣裳之间掉了出来。
他摸着那根骨头,笑了笑,用解开的裤腰带把卷好的老爹捆成一捆,腰一弯想把老爹扛起来,学着小时候看过的吹丧,绕着乱坟林的这个土坡走一圈,虽然条件简陋、连号子也不能喊,多少算他尽孝了。
可惜老爹往他肩上一趴,他自己的骨头“噼里啪啦”一阵响也没能让他弯着的腰直起来,还差点闪了腰、岔了气。
他赶紧把老爹卸下肩膀,头脑空白地站在原地发懵——他心里想着,这也做不到吗?
但是又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,就算说得出,他也不敢说一个字、出一句声,还是没什么想说的好,没什么想说的好。
他颈间那根骨头从破衣中钻了出来,晃悠悠地吊在他脖子上那根毛糙起皮、悬而欲断的麻绳上就像他老娘的一生,同样惶惶危危地悬在她那蛛丝一般微薄的命数上。
这样惨淡的世道将老娘折磨得形似黄土高坡的枯树瘦枝、神若黑绳地狱的孤魂野鬼,如此不人不鬼的一趟人间,弥留之际她也不知是何想法,只是空张着一双早就不能视物的眼睛,脸上涕泗横流,一声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:“清川、清川,我的儿!我的儿!”
今时今日竟与曾经如此相像,一如去年他在黄土墙下握着他老娘那只柴火一样的手臂、看着他老娘那张瘦如枯槁一般的脸庞时一样,心里悲痛又茫然。
“啪、啪、啪”——
空荡荡的客栈里响起两三声不甚热情、十分敷衍的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