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跟着他的声音和话语,回到那已经永远成为历史的时空,假装自己陪在那个小小的,无助的他身边。握着他的手告诉他,“你成为了一个优秀,善良,勇敢有担当的人,你个子会长得很高,肩膀会变宽,身体会比现在看上去高大,强壮许多,你会照顾自己的妹妹,你会交到好朋友,你会遇到我,我……我也是你的好朋友。”
“抱歉,还让你来安慰我。你想说什么都好,不用在意我。”
“我后来是被阿姨强行抱出去的,我记得我一边喊妈妈,一边想从阿姨怀里挣脱,但妈妈没有回应我,阿姨的力气也比我大多了……另外两位阿姨和齐叔拿了药箱全都上了楼,阿姨就一直抱着我,跟着我一起哭,她当时应该也很害怕吧。
后来救护车来了,爸爸当天下午赶了回来。妈妈又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,回来时她好像不一样了。她进门的时候对我笑,还抱了抱我,跟我说‘抱歉,妈妈这么久没陪你。’我终于放了心,以为没事了,一切都好了,好起来了。
可是爸爸开始变了。他那段时间什么也不做,哪里也不去,天天待在家里守着,但是越来越焦躁。他看妈妈的神情也开始变了,如果说之前是爱,是怜惜,是维护,这些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混杂了不耐烦,怜悯,嫌恶,甚至恨意……之后就是我所见过的他们的第二次争吵,在上次妈妈发现外婆住院,但自己被所有人瞒着,他们第一次吵架之后……
那天晚上我突然惊醒,听到楼下客厅有谁在大声说话,从房间出来一看楼下,爸爸妈妈面对面站着,妈妈蓬头散发的,看起来狼狈极了,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平常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不止乱糟糟的,连睡衣都破了。
‘你到底还要这样要死要活的到什么时候?!是!你生病了,妈去世了,可这都不是我们能料到的!更不是我们想要的!你到底在怪谁啊,到底要怎么样?!你告诉我,我求求你了!你告诉我好吗?告诉我还要怎么做,怎么做你才肯顾一顾孩子!爱惜一下你自己!像个正常人!正常的妻子!母亲那样活着!而且,你忘了我们还有个妈妈,孩子们还有个奶奶了吗?你就什么都不管了?!’
尽管处在愤怒中,可爸爸脱口而出这些话后,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不该提起后面这两句,可也许由于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太久,也许奶奶那边一直在跟爸爸抱怨,一直在数落妈妈……这些压在他心里的话在盛怒之下脱口而出。只是他不提还好,说完后,他沉默了,而妈妈在这一阵死寂后突然发狂尖叫起来,叫了多久我都不记得,爸爸拦不住,我吓得坐在原地,隔着玻璃护栏看着他们,他们谁都没看见我。
‘妈妈?奶奶?凌齐贤,你告诉我!我在昏迷的时候,这个妈妈在哪儿?!溪溪在重症住了大半年,这个奶奶去看了几次?!啊?!你告诉我!告诉我呀!!!’她的声音高得像是喊叫。一边说一边用全身力气推着我爸爸,我爸爸往后退了几步,而后用可怖的眼神看着她,说出了也许他会后悔一辈子的话,我现在想,如果先前的争吵让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痕的话,那这几句话就是彻底杀死了他们的感情——
‘你要翻旧账,是吧?好,我们就好好来对对账。自从我们结婚,你不好好待在这个家,带着小宇三天两头往你妈妈家跑,我说什么了吗?我没说过半个不字!还替你在孩子奶奶面前圆场子,护着你。可你真是不知半点轻重!怀了溪溪,医生清清楚楚说让你静养,你还动不动往那边跑!你**是活了几十年!孩子都生了!还没断奶是吗?!’
妈妈呆立在原地,什么都没说,一动也不动,像是被抽走了生命的木偶,只是无言地看着爸爸。”
都说愈是亲密的人,拔剑刺来的时候往往愈准愈狠。
关于差点无法来到这世上的女儿,这何尝不是她自责的原因,至今未解的心结……
“爸爸接下来好多天没回家,就像他以前出差一样。但是我知道这次是因为什么,只是我不敢说,阿姨他们帮着瞒我的时候,我也不戳穿,更没有向妈妈追问。
爸爸再次回来的时候,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。他跟大伯和爷爷一样,一喝酒就全身通红,我们家能喝酒的那个,反而是妈妈,我们家地下室有个酒窖,那段时间妈妈经常挑一瓶红酒,什么也不吃,阿姨给她做的东西总是原封不动地留在桌子上,和食物一起留着的,还有空酒瓶和一个留着些酒渍的杯子,但我从来没见她醉过。她只是一直沉默,不哭不笑不说话……
那晚是他第一次打她。爸爸刚进门时阿姨一看情况不对,恐怕又要吵架,就赶紧把我带回房间,催我换睡衣睡觉,可房门还没关上,我就听到那清脆的一声耳光。我赶紧跑出去,看见妈妈跌坐在地上,我正要冲下楼,还是被阿姨拉住了。那个时间齐叔他们都还没下班,都赶忙去挡在两人中间,拉的拉爸爸,扶的扶妈妈,可妈妈就瘫坐在原地,我看不见她有没有哭,她什么反应都没有……
第二天一早,爸爸没顾着阿姨们和齐叔都在场,跪在妈妈面前哭,求她原谅,妈妈却一言不发站起身,去了书房,把自己锁在了里面。我当时害怕极了,我怕她一个人待着,又……就哭着去拉爸爸和齐叔他们,让他们赶紧把书房门打开,他们也突然想起来上次的事情似的,打不开门,找不到钥匙,时间紧迫,他们后来合力把门撞开了。
门开了以后,我跑了过去,妈妈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,脸色白得吓人,她看着门口的所有人,所有人都不敢进去,我不敢,爸爸更不敢。她依然没有表情,却哭了起来,‘我求求你,求求你们,放过我,让我一个人待着,好吗?我求你们。’她跪了下来,我吓得大哭起来。现在想起来,那段时间好像我也总在哭。”
他看着握住自己的李潇潇的手,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力的笑。
“再后来,殴打就变成家常便饭了……对妈妈,也对我。之前每次会拉住他的人,除了齐叔,都离开了。有时候他酒醒了会道歉,后来连道歉的话都不说了。妈妈不反抗,与其说毫无反抗之力,不如说她早已放弃了,放弃了他,放弃了我们,更放弃了自己。”
“为什么不离开呢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为什么不离开呢?”他叹着气,低下头轻声说道。
“也许是因为溪溪,因为他是不可能让溪溪离开他的。这些年,我觉得他唯一还有人性的时候,就是在溪溪面前的时候。他有时刚刚回家,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,如果溪溪十分罕见地撒娇,‘马,骑马。’她甚至不喊他爸爸,他会立马趴在地上,等阿姨把溪溪抱上他的背,然后驮着她在屋里爬来爬去,这种时候溪溪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开心地笑或欢呼,只是骑坐在他的背上,由阿姨扶着,好奇地看着周围,可她是喜欢这个游戏的。有一次,这么爬到一半,他问‘溪溪开心吗?’溪溪依然没回答他的话,溪溪除了偶尔对我,几乎不回答所有人的话。他突然呆住不动,伏下身子,阿姨赶紧把溪溪抱起来,我这才发现他在哭……但是之后的日子就像个谁也跳不出的恶循环,每个人都很痛苦,但每个人都无能为力,或者在让事情变得更糟……
再后来发生的事,我想陶晋元应该也说得七七八八了。大概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他说完,仿佛经历过一次精疲力竭的长跑,认真地看着李潇潇,想要捕捉这张此时痛苦程度不亚于他的脸上的细微表情。
“求助过吗?”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问。
“嗯。”他再次转过身子,正对着无声切换着画面的电视,左手手掌包着握拳的右手,“可是我求助的人,帮助的,是对他们来说更有价值,更有用的人。”